读黄宾虹的花鸟画,我至少会想到以下几个话题:
一、 黄宾虹花鸟画的历史地位,乃至与齐白石之比较。
二、 所谓作品与稿本。
三、 写意的境界及笔墨价值的重新认识。
一
可以这么说,黄宾虹的花鸟画一直掩罩在他的山水画和齐白石的花鸟之下。
可能由于我们善良而中庸的文化心态,花鸟画的这块“金牌”因此颁给了齐白石。
对于黄宾虹本人来说,他可能无意作为花鸟画家。相对山水而言,花鸟毕竟只是一种趣味。古之画人,凡山水大家皆能花鸟而出手不俗,花鸟画家作山水未必出色。前者若吴镇、赵子昂、沈周、陈道复,后者若华新罗、任伯年、吴昌硕。
二
作为一位山水画家,黄宾虹将传统笔墨推到了极致。
黄宾虹的花鸟画之所以丰富而蕴藉,无疑得力于他的笔墨之精深。
黄宾虹确实有心于花鸟画的“复古革命”,具体而言,清末之画坛,花鸟画自扬州诸怪而海派,日落“市井与江湖”(黄宾虹语)。空洞而繁缛的审美时流中,黄宾虹感到花鸟画和山水画一样正在日益衰落。而他以“人弃我取”的独特眼光,注意到了这一现象的根本所在。“道咸同光画,惟文人闺秀,谨守前哲矩騶,尚有笔墨真实可寻……不致与市井江湖恶俗谬迹混淆。”(与顾飞书)。所谓“文人闺秀”,皆写心境,不至迎合而落“市井江湖”。
黄宾虹可能也看到了画家的“职业化”导致艺术品格无形的困境。这正是黄宾虹多次对扬州画界“抨击”的缘起。
同时,让黄宾虹怀有特别敬意的却是扬州的陈若木。这是一位在扬州有盛名而后潦倒的“狂疾”画家。我曾在扬州某藏家处,见过他的人物、花鸟册,人物学陈老莲。众所周知,老莲人物细笔为多,但陈若木反其道而行之,粗笔中锋,酣畅圆转,大气磅礴。花鸟中添虫草,大都双钩出之,看似粗,实则细,有一股蕴藉之趣,与时史格格不入,他可谓是出产“八怪”之地的一个异数,故黄宾虹称其画“沉着古厚、力追宋元”,“双钩花卉极合古法”,从这两句评论中可以看出黄宾虹以为扬州画派的衰落正是离“古法”愈来愈远。
三
黄宾虹与顾飞书称“道、咸画学复兴,墨法始备,胜于明贤”并举翁松禅、包慎伯、胡石查、吴平斋、赵之谦、陈若木,称其“山水及双钩花卉,超越前人,而画传鲜言”。黄在《古画微》中,涉及扬州画界,亦仅推陈若木一人。
黄宾虹以上所提诸家,皆当时金石学兴盛时之重要人物,且不论翁松禅、包慎伯他们的人品及政治见解如何。翁最喜他的同乡王石谷画,收藏既多,沉浸益深,日久便好作山水,以书法出之,厚拙颇似王麓台。包慎伯山水不多见,他以花卉擅长,下笔恣肆,且凝重有金石味,这与他们倡导金石之学有关。“深明画旨”,力避时弊,得前贤之“沉着古厚”。
四
流连宋元意趣,亦是新安之传统。明宣德间常州孙隆,任新安太守。好作花鸟虫草,承宣和之遗绪,得徐崇嗣、赵昌之没骨法,以彩色渲染,捕风捉影,活泼泼地,勾勒如斫,逸笔草草,生机无穷。其传世之作以新安为多,故黄宾虹所写花鸟,多与之暗合,索其渊源,定有前缘。
五
宾虹甚少作花鸟,因为明季及扬州画家之习气主要失之草率,有人称“这是他的一种策略”,吴昌硕、蒲作英乃至齐白石莫不有因为过于草率应酬而近“习气”。
六
“以点染写花,含刚健于婀娜”,这是黄的题画句,论其花鸟倒能颇为到位的。
刚健婀娜,是其用笔之道,所谓“柔内含刚,虚中运实”。舒和遒劲而非一味雄强,稚拙中有朴茂之味,是其有别时人之处。
“点染写花”是黄宾虹花鸟画“探索”的一个重要点。钩花点叶,以点染之法着色,颇有“积(渍)墨”之美,古艳、丰富,平中见厚,厚而不失雅逸,一去前人涂抹习气。
七
宾翁传世花鸟草虫,大致分为两类,一种“钩古”,一为“写生”,罕有所谓“创作”。因此,世人也便不以花鸟画家目之。
所谓“钩古”,正是他的一个习惯,每每获见古人“粉本”,便信手钩其大意。以写意意趣表现宋元精神,虽不合时尚,但不失古风。
所谓“写生”,黄宾虹极青睐那些山间野卉,闲花杂草,一一搜罗。正是这些杂卉野花之乡野生机使传统文人画更显生气。
《黄宾虹文集》中有《黄山析览·卉木禽鱼第四》一篇,所举黄山灵禽异卉多种,生动有致,如:
山乐鸟 声甚奇异,若歌若答,节奏徐疾,下山所无。
白 猿 汤岩夫游黄山,弹琴始信峰,有髯而白衣者立其前,谛视之乃雪翁,即猿也,因写《袁公听琴图》。
云雾草 垂垂岩壁,如丝,浅黄色。
木莲花 慈光寺前,高柯成围,经冬不凋,花叶皆九出。
金缕梅 花瓣如缕,翩翩欲舞。
捻蜡梅 黄如蜡梅,开以春杪。
旌节花 花在藤上,色作浅碧。
春 桂 类于山矾,三月盛开。
璎珞花 清香隽永,有垂柳态。
山 樱 木本竹叶,实如含桃。
紫云花 花深紫色,日光变白。
玉铃花 树高夏阴,白花串串。
石 兰 一茎一叶,一色一花。
查菊花 木有芒刺,黄花且实。
覆杯花 攒生叶底,垂缕髹朱。
仙都花 一苞数朵,绿心红瓣。
傲云花 状如木莲,枝叶微馨。
鹅群花 叶似菰蒋,秋日着花。
叠雪花 花如剪雪,中含壶卢。
对照宾翁所写花鸟作品,益见匠心所求。
正因为黄宾虹的传世花鸟作品,大多是“未完成的作品”,或者说很多是他信手写来的“稿本”,因此而未为花鸟画家乃至研究者们引起足够的关注。那些所谓“钩古”实则“借境”—借古画之意境也。因此很多人认为黄宾虹的花鸟画只是一个小品,或者是稿子,不是作品。这就提出来一个所谓的创作与稿本的问题。其实这种所谓的创作不仅仅是现代院派所倡导的一种艺术的思想,早在宋时就有很多院派的画家开了创作之先河,这些院派的画家以其御用的身份,在某种意义上与当下那些“记者”的功能差不多,因此会有《韩熙载夜宴图》之类所谓的“创作”。这种创作形式被当下的学院派所接受,所提倡,而相对于文人画家所走的路无疑是大相径庭的,文人的随心所欲更强调笔墨的人文关怀和情感色彩在“院派”的“创作”中已无复寻绎。黄宾虹“与陈柱尊书”称:“作画院体者,无气韵生动之致,于遒媚二字少参究耳。”而黄宾虹的花卉则可以看作文人绘画的典范。事实上黄宾老在其花鸟画“领域”显然有其追求,比如他于“积色”的尝试,其浑厚与丰富可谓前所未有。不久前与梅墨生先生对话曾讨论过黄宾虹于花鸟画的追求。(见《中国典藏》2005年第四期)梅以为,黄先生一直想要开一次花鸟画的展览,所以说实际上他的花鸟画是有所追求的,而并非山水之余的“遣兴之作”。如果说他的花鸟作品只是“稿本”,那么黄宾虹的山水画不是也遭到了很多人的非议,认为黄宾虹的山水画也没有经典作品吗?
说得通俗点,不题款不等于这个作品没有完成,只是一个稿本,这显然是一种误读。黄宾虹的画室里有不少山水画作品不是都没有题款吗?他就等着你们要的时候再来加一个款呢!
文人画追求的是笔墨情感,而院派则形式内容重于笔墨,这是他们截然不同的取向,这里,我们还要把文人画与士夫画、院体画划分开来。有人认为文人画就是士夫画,吴藕汀先生曾经提出真正的士夫画是院体画,院体画家才是真正士大夫,而文人不一定就是士夫,他们可能是隐居山林,落魄民间的那些“自由职业者”,而最感人的艺术,总是在民间的,因为它具有生活的气息,具有生命的鲜活,具有自由的意识,这一点最难能可贵。而院体的那些士夫们则是心怀目的的,更无“自在”可言的,他们的读者只有一个—皇帝。这正是中国文化的悲哀。
八
论黄之花鸟还是要落实到具体作品。
《湖石草虫》
金文古籀笔法,墨色饱满,随意而出,奔放而见谨严,所谓折钗股、屋漏痕,所谓浓、淡、焦、枯、渍……丰富之至,而画面所显现的却十分简洁明快,这种强烈的“反差”感是黄宾虹花鸟最耐人寻味的感染。
上端一髅虫,使画面顿增生机。
宾翁题画亦有“似乎不似”之语,于此可见宾翁之深味,而非齐白石之“似之工细草虫、不似之花卉”矣。
吴昌硕虽是苍辣,却无此罨润,齐白石晚年之“浑沌”是笔衰而失控,无此自然天真之化境。蒲华亦滋润恣肆却无此之雅逸沉静,潘天寿之奇崛构图失之刻意,无此天然。
黄翁此画,将花与湖石杂草全然打碎,随心所欲,浑然一体,石已非石,花已非花,却石与花分分明明,如鹰阿山樵所谓:最分明处最模糊。
齐、黄事实并没有什么可比性。但在我看来,黄更丰富,这种丰富主要是用笔的内涵。齐则显得直白许多。黄是律诗词曲,齐是新诗歌词甚至民谣。同样流溢着内心的天真和自由,但雅俗有别。
《花卉册之四》
在黄宾虹的花鸟中我看到的是一种古艳之美,如青铜古陶之朴,如玉石之润。此亦黄别齐(白石)之处,齐流连民间乡曲,以朴素改变文人画之陈陈相因而益见生机活泼,黄则以古意而丰富文人意趣,又不失士夫品格。
《月季螳螂》
稚拙、秀润、沉静、清奇,得力于骨法用笔及其丰腴的用水。前人“没骨花卉”绝无此“嫩金朴玉”之境。
《花卉册》
黄之用笔生辣而见丰腴之美,松动而能凝炼,可谓天真烂漫。
《富贵长春》
华丽典雅如宋瓷之沉静,三彩之旖旎,或若贵妇之端庄娴静,娇艳而不失矜持之态,令人艳羡而不亵。
《月季碧桃》
酣畅华滋,是宾翁钩花点叶之逸品,浑朴中见空灵,墨淋漓,大朴之美,已臻化境。
《芙蓉桂花》
芙蓉之美艳,灿若少女之笑。
我极晕大敌人,艺术批评即其一。
《黄山野花》
此写山间野卉,笔墨恣肆,而于这些野趣平实间、倾注文人之雅逸,一片生机。
《百鸟稿》
宾翁“写生”,关注花卉虫鸟之仪态风韵,并不刻意其形貌,尤其花间草虫,夸张乃至“走形”,却意趣横生。此法陈若木之趣也。
黄宾虹在《论徐熙黄筌花鸟画之派别》一文中说:“画者观名花折枝,想其态度卓越,枝梗转折,向日舒笑,迎风欹斜,含烟弄雨,初开残落,布置笔端,不觉妙合天趣,自是一乐。若不以天生活泼为法,徒窃纸上形似,终为俗品。”又“至若写生,但求形似,笔竭工力,而我之精神性灵,皆凝滞于物,直与髹工何异?”
当我们一一品读黄宾虹的这些花鸟“小品”或谓“稿本”时,我们感受到的正是中国花鸟中少有的内凝之美、勃勃生机,这种品格是从徐渭到齐白石的“大写意花鸟”所缺少的,也是所谓院派创作无法梦见的境界,这境界正可以以“自由”二字论之,这“自由”之境也正是庄子所寓言的“化蝶”。
许宏泉〖《中国典藏》名誉主编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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