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言道:"学海无边苦作舟"。但对黄宾虹先生来说,一生奋搏艺海,焚膏继晷,活到老,学到老,不以为苦,反以为乐。他那种自强不息,至老不倦的精神,使我深受教益,现就记忆所及,略举数事,以表缅怀之情。
1954年春节,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在杭州孤山路15号(现改19号,即今平湖秋月附近西泠书画院对面)举办"浙江名人书画展览会"。我参与筹备工作,事前把消息告诉了宾翁,请他莅临指导。记得展出第三天下午,天气晴朗,阳光和煦,宾翁在其夫人宋若婴女士的陪同下来到展览会。我迎上前去,陪同参观。宾翁沿着陈列路线,兴致勃勃,既看不同书体,又赏各类绘画;明代工笔重彩的俞舜臣《百花图》卷,信手挥洒的沈仕《四季花卉图》卷,明末倪元璐行草诗翰轴,清初吕学《桃源图》轴……一件件看过去,仔细揣摩,反复品赏。他非常注意画面题款,看到妙诗佳句,轻轻地诵读一番。当时宾翁已年逾九十,而且刚刚治疗过白内障,视力衰竭,加上陈列室设备简陋,光线不足,长久站着参观是相当费力的。我几次劝他坐下来休息一下,他笑笑说:"不必了,趁天色未晚,让我多看几件吧。"那天下午他没有休息片刻,足足看了两个多小时,黄师母怕他累,催着回去,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陈列室,踏着夕阳,在黄师母的搀扶下,缓步返回栖霞岭。
宾翁一生遍游南北,不知道参观过多少次展览,但对我来说,陪同他一起参观书画展览的却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的一次。回忆起当时他那不知疲劳、全神贯注的参观情景,至今历历在目。
春节过后,我专程登栖霞岭想听听宾翁对展品的看法,他谈了一些,忽然问道:"你们那里古代安徽画家作品多吗?有没有沈廷瑞的画?"我告诉他:"收藏很少,沈廷瑞的名字还没有听到过,"宾老说:"沈廷瑞是位清朝前期的安徽画家,寿命很长,交游甚广,诗画都有功夫,我从小时候起,就临摹过他的画。"那天,宾翁答应把他的临摹稿给我看,可惜一时找不出来。大约隔了半个月,我终于在宾翁家中看到了。临摹稿共五开,对折为二,左右各临一幅,共计十幅,用墨笔钩勒丘壑布局大意,没有着色,每幅都有题诗,最后一幅署有年款。这本临摹稿不仅显示出宾翁学习传统的勤奋精神,同时所采题诗,具有史料价值,给了我新的知识。当时我征得宾翁同意,把诗题全部抄录了下来。
岁月如流,一晃近四十年了,王伯敏《黄宾虹》一书中谈到"宾翁六岁,临摹家藏的沈廷瑞(樗崖)山水册,极得教师亲友的赞许。"根据当年宾翁面告,确有其事,但那次我所看到的临摹稿,字画已很老练,笔健气足,当非童年所临,是不是原迹出自黄氏家藏本,宾翁从童年到成年一临再临呢?还是他后来另见他册,临摹一过,那就不得而知了。宾翁早已去世,无从问业解惑,现在只得把我当年从宾翁临摹稿中抄录下来的沈延瑞诗题转录如下,向知情师友请教。
第一幅:绿树阴阴清昼,潆洄一水孤村。杜鹃声里春老,谁共诗瓢酒尊。
第二幅:举世尚淫哇,孤怀谁与写。野老抱枯桐,寥寥赏音寡。何当结古欢,长啸松阴下。飒然松风来,襟抱亦潇洒。
第三幅:濯濯高梧露气清,碧天如洗覆苔阴。阿谁解得静中趣,清闷遗踪未许寻。
第四幅:群峰在钩连,飞泉戛清响,岚翠沾衣裳襟,歌声彻云上。
第五幅:秋水净干练,秋柳嚲如丝。一竿生事足,斜日晚烟炊。
第六幅:群山望不极,泉壑殊阴暗。中有云气流,时闻好鸟鸣。寥空走灵籁,高树散秋声,悠然骋遐瞩,苑枯得物情。
第七幅:水木自清华,逦迤秀岩壑。人家倚磵阿,风光俨下谷。只此惬幽栖,寻过度略约。
第八幅:湖光淼淼羡寒波,籁静天空雁阵过,嘹亮一声催客梦,芦花深处隐渔蓑。
第九幅:孤城落日边,独鸟飞烟外,舣棹傍荒陂,乱水绕衣带。
第十幅:六出花飞风正寒,茅檐竹槛响珊珊。有谁高卧西窗下,无竞无营梦也安。雍正乙卯冬沈廷瑞樗崖写于菰城慈感寺之秀水房。
自从宾翁告诉我有关沈廷瑞情况以及看了临摹画稿后,我开始在工作中注意这位画家的作品。遗憾的是,近四十年来浙江地区还没有发现他的绘画,仅收集到一些文字资料。沈廷瑞的生卒众说纷纭,现在确知他生于清顺治十三年丙申(1656年),座于乾隆八年癸亥(1743年),享年88岁。北京、上海、安徽等文物单位都藏有他的作品,所署年款在康熙末年到乾隆初年,宾翁所临的山水画稿。原迹作于雍正十三年乙卯(1735年),沈廷瑞时年80岁。据文献记载,乾隆七年壬戌(1742年)这位87岁的老画家曾应邀到过杭州。在西湖一带寺庙中创作大幅壁画。沈廷瑞可以说是宾翁的"启蒙老师",对于这位国家,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,有助于深入探索宾翁山水画的师承渊源;同时秉承宾翁遗志,增补充实安徽古代画家传记的内容。
出于对家乡有热爱,宾翁特别重视收安徽古代画家的作品和文献资料。他毫无保留地把他所藏的安徽名家绘画给我观看,还从旁讲授这些画家的生平事迹和艺术风貌。有一次他从画室隔壁卧房中取出两本清初郑旼山水画册给我看,说道:"这位画家与浙江的关系很深,这两本画得很精彩,每页题款的书法也有功夫,你仔细看看,认识一下他的书画特点。"还告诉我:"郑旼动笔非常勤快,除了已经发现他手写的渐公题画诗33首外,说不定将来浙江会发现他的手迹。"宾翁一席话,我牢记在心,当即将这两本山水画册作了详细记录,作为今后鉴定工作中参考。想不到20年后,我在浙江省进行鉴定书画时,旁及版本,在杂书摊中捡选出郑旼亲笔手书《拜经斋日记》8册,内有不少罕见史料。这次发现,首先应当归功于宾翁对我的教诲指导。特别是他给我看的那两本画册,每页都有款题,对于我辨认郑旼手迹起着重要作用。
除了安徽画家外,宾翁晚年还孜孜于画史研究。有一次他叫我把张鸣珂《寒松阁谈艺琐录》一书中记载的凡是能够做诗的画家摘录下来,说道:"清朝咸同的绘画历史我要研究一番。"当时文物界越古越好的风气很浓厚,我听了宾翁的话觉得有点新奇,可惜不久宾翁即离开人间,我没有来得及请教他对这段绘画史的看法。
宾翁晚年用功之勤,实在令人敬佩。最使我难忘的是,他在目力几乎失明的情况下,仍然坚持作画。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一边摸着纸张,一边聚精会神欣然挥毫。那天画桌上放着一封陈叔通先生刚刚寄来的信,催他到北京去治疗眼疾。我问宾翁去不去?他笑笑说:"小毛病,没有多大关系,会好的。"满不在乎地继续作画。我默默地站在他的画桌旁边,面对这样一位外柔内刚、毅力惊人的老前辈,感动之馀,欲劝还休!还有一天傍晚,我因公顺道看望宾翁,家里人说他两个钟点之前入山写生去了。我在画室里等了斗个多小时,还没有见他回来,只得离开他家。当我走出大门,寒风阵阵,月色迷蒙,仰望栖霞岭一片昏暗,不知宾翁在何处手挥目送领略山色夜景,真是无声胜有声,对我的教育太深了。
宾翁绘画名噪艺坛。但他虚怀若谷,永不满足。有一次我去拜访宾翁,只见他在画室里正与一位略带广东口音的老画家谈得正酣。直到傍晚客人才告别,宾翁亲自送客,步出画室,绕经花坛时,只听得那位客人对宾翁讲了几句称颂的话,宾翁连声说:"我的画没有什么,只不过是真东西里装点假东西罢了,我还没有画好。"片言只语,寓深奥画理于通俗语言之中,这句话我至今没有忘记。
宾翁生前经常教导我要珍惜寸阴。在他的鼓励下,我写一篇有关明末画家陈洪绶的文章,送请他审阅。宾翁看了以后,即席写信给北京王朝闻、王曼硕两位先生,对我说:"把你的稿子连同我这封信一起寄去。"谁知这篇文章在《美术》杂志1955年第3期发表之日,正是宾翁与世长辞之时,当时我年未三十,自恨拜识宾翁太晚。对这位老前辈遽归道山,真使我悲痛万分。他生前还鼓励我编写《陈洪绶年谱》,曾送我一本神州国光社出版的《文征明》,提供我编写年谱时参考。有一天,他对我说:"做学问,还得多交良师益友。"当时给我写了两张介绍便笺,一给王伯敏先生,一给浙江图书馆刘慎旃先生。当天下午我就拿了介绍信至宾翁住所附近拜访王伯敏先生,承热情接待,临别时还送我一本1944年上海飞达印刷公司影印的《陈老莲诗画精品》,并在封面背页题了上款。这本影印画册我一直保存到现在。据封面上当时我写的得书日期,这一天是1954年12月26日。后来我又去拜访刘慎旃先生,也得到不少教益。痛心的是,年谱编写未半,宾翁溘然长逝。这年冬天我身患关节炎,脊椎硬化,疼痛异常,想到宾翁对我的教诲,我抱病将《陈洪绶年谱》编写完成,后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。要不是宾翁勤奋治学精神对我的鼓舞,象我这样一个早衰蒲柳的病骨之人,决不会写出这本书来的。
宾翁临终前一天,在呻吟中对王伯敏先生念出"有谁催我,三更灯火五更鸡"的词句。若问我:"从黄宾虹先生学到什么?" 我说:"最得益的是宾翁那种至老不倦的治学精神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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